老舍的《茶馆》,之所以被奉为现实主义的伟大作品,就是因为太现实。比如常四爷和二德子的名场面,常四爷说:要抖威风、跟洋人干去!二德子却说:我碰不了洋人、还碰不了你?
鲁迅在《狂人日记》中写道:我翻开历史一查,这历史没有年代,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‘仁义道德’几个字。我横竖睡不着,仔细看了半夜,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,满本都写着两个字‘吃人’!在《茶馆》中,这种 “吃人” 的逻辑,在底层社会不断上演 —— 不是强者吞噬弱者,而是弱者相互啃食。而且越是无能之人,就越喜欢欺负弱小。正如鲁迅所说:底层的人们会互相伤害,他们是羊,同时也是凶兽;遇见比他更凶的凶兽时便现羊样,遇见比他更弱的羊时便现凶兽样。这是人性之恶,也是底层互害。
为什么会这样?#
首先是经济困境。在《茶馆》中,底层人享有的资源很少。比如茶馆老板王利发常说:“改良改良,越改越凉,冰凉!” 王利发精明强干、努力经营,都无法摆脱日益沉重的生活压力,何况其他普通人。当生存资源极度匮乏时,人性之恶就会被激发出来,底层互害就会成为生存的必然选择。什么合法非法,什么道义不义,在他们眼里没什么差别。在《茶馆》中,人贩子刘麻子不但没有对康顺子父女表现出丝毫的怜悯,反而趁火打劫,他连哄带骗地买了 15 岁的康顺子,找主顾要了 200 两,却只分给康顺子父亲 10 两。
其次是心理异化。在金字塔型的社会模式中,底层人的尊严很容易被践踏。生存的艰难,尊严的缺失,长此以往,恐惧与麻木就主导了底层人的群体心理,他们无法将不满发泄到高阶层的人身上,就只能发泄在更底层的人身上,从而陷入相互伤害的恶性循环。当底层人有了一丁点儿的权力,就会变本加厉的欺负更底层的人。因为他清楚的知道,同为底层人无权无势,所以更肆无忌惮。而且他们尤通狗性,在强者面前,俯首帖耳、摇尾乞怜;在弱者面前,龇牙咧嘴、凶相毕露。趋炎附势、欺软怕硬,这便是典型的底层之恶、平庸之恶。比如《茶馆》中的二德子,见到洋人和官兵,要么吓得远远的,要么毕恭毕敬地行礼。可是遇到歇脚的车夫、讨饭的乞丐,他又面露凶相。
最后是社会重压。《茶馆》中的社会,权力主导一切,底层民众为了获取狭窄的生存空间,不得不依附于各种权力体系,不得不主动或被动的充当压迫同类的工具。所以底层互害,并不是底层喜欢互害,而是只有互害才能活下来。比如法家设计的利出一孔,所有的资源掌握在权力手中,要想活下去,就要打败一切竞争者。就像常四爷的呼喊:我爱咱们的国呀,可是谁爱我呢。这就相当于一群狗,主人垄断了所有的骨头,会时不时的朝狗群里扔一根,只有最凶残、最有心计、最有运气的狗,才能成为这根骨头的主人,如果他们不互害,就抢不到这根让他们活下来的骨头。
更为可悲的是,很多底层民众不仅认可了压迫逻辑,还主动维护压迫体系。比如《茶馆》中松二爷,虽然善良,却只关心自己的鸟笼。这种对压迫的默许和对现实的逃避,实际上是对压迫体系的变相维护,也变相助长了底层互害。在这样的互害模式下,民众彻底地变成了原子化,永远无法形成合力,只能沉溺于失去思考能力后的底层互害,对一个颠倒的世界深信不疑。
这样的底层互害,谁是受益者显而易见。胡适说:人性最大的恶就是恨人有、笑人无,嫌你穷、怕你富。人与人的第一次见面,先要打量对方的身份和身价,然后再选择是给对方跪着,还是让对方给自己跪着。人性最大的恶,就是在自己最小的权力范围内,最大限度地为难别人。
其实,生在底层并不可怕,可怕的是这种底层互害的弱者思维。他们会在反复拉扯中,慢慢耗尽气力,最终谁也逃不出底层的泥淖。因为他们做奴隶做惯了,在他们的眼中,要么让别人做自己的奴隶,要么自己做别人的奴隶,就从没想过做一个正常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