7 月 2 日,一段視頻引發了全網轟動。一位年輕人在列車因停運而悶熱異常時,砸碎了車窗玻璃。不少圍觀群眾並沒有因此驚慌,反而出現了稀稀拉拉的掌聲,而工作人員則試圖制止這一舉動。直到列車到站,該男子被鐵路公安帶走。官方回應很快:車廂雖悶熱,但「不構成應急破窗的緊急程度」。於是,在這起被歸結為「不合規」的破窗行為之後,男子最終接受了批評教育,沒有遭到拘留。
但是比起窗戶破不破,我更想問的是,如果這都不算緊急,那什麼才是?我發現我們身處的很多社會事件都像是一個奇怪的套娃。表面上沒人刻意作惡,甚至每個人都在按規定行事,但事情的走向卻總是令人毛骨悚然。
它令人想起 60 年前,哲學家漢娜・阿倫特(Hannah Arendt)在《艾希曼在耶路撒冷》裡寫下的那句話:惡,並不總是以魔鬼的形象出現;它可以是穿著整潔制服的普通人,只是在執行命令。這就是她的著名理論「平庸之惡」(banality of evil)。
放到這則新聞的語境中,如果一個人只是按照規定做事,而這份規定讓他無視了一個悶熱環境下乘客真實的焦躁與困頓,那他是否也參與了一種「平庸之惡」呢?
非惡之人,也可以作惡嗎?#
1961 年,阿倫特受《紐約客》之邀前往耶路撒冷,負責報導納粹戰犯阿道夫・艾希曼 (Adolph Eichmann) 的審判。艾希曼是納粹 “最終解決方案” 的直接執行者,負責調度成千上萬猶太人進入集中營,走向毒氣室。他時任納粹德國官場的中層齒輪,是處於指揮官與行刑者之間的、整個流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環。
令阿倫特震驚的是,審判中艾希曼所展現出的模樣,並不像一個嗜血的惡魔。他彬彬有禮,話語單調乏味,看上去更像是某個平日裡準點上下班、照章辦事的公務員。阿倫特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點:這個人不是瘋狂的種族主義者,也沒有心理異常,他只是「正常」得令人發指。在審判後出版的《艾希曼在耶路撒冷》報告中,阿倫特寫下了她著名的論斷:平庸之惡中的惡,不是「惡意」的「惡」,它源於思考的匱乏。她認為這才是最危險的部分:「艾希曼本性非惡,只是淺薄而無能愚蠢,是個隨波逐流者」。他不是魔鬼,只需要放棄站在他人立場思考的能力,然後老老實實地做一個執行系統倫理的齒輪就行。
在阿倫特的論述中,艾希曼讓我想起了加繆小說《局外人》中的主角。他意外殺死了一個陌生人,但之後卻毫無悔意。他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作案目的和明顯的犯罪動機,這個罪行就是這麼「發生」了。同樣的,艾希曼也並不認為他有錯,他始終覺得自己只是服從命令、做好本職工作的好好先生。在他看來,他只是確保了運輸系統的高效運行,只不過運輸的是活生生的人罷了。
正是這種想像力與共情能力的鈍化,才讓艾希曼成為了歷史上最冷漠的刽子手之一。這與金華列車事件中某些現場工作人員的反應,是否有著驚人的相似?他們沒有高聲呵斥、沒有暴力,只是盡職盡責、照章辦事,勸說乘客等到下一站,維持現場秩序。在這場官僚和生理極限的拉鋸中,他們未必抱有惡意,但也並不無辜。
平庸之惡的真正面目#
回到今天的列車破窗事件。那個砸玻璃的小夥子也許是魯莽了一些,但他也確實給車廂通了風。他可能錯了,但他不是「惡」的。可問題是,那些按章法辦事的人,又是否真的站在人的位置上思考了當時的狀況?悶熱與焦躁地等待,以及那些恐慌的情緒,是否也應該被視作「緊急」的一部分呢?
艾希曼的審判告訴我們,當沒有人願意負責,一切責任就會落在「流程」頭上。就像我們熟悉的上述場景。當我們問工作人員「能不能開個窗」?對方會答「程序不允許」。你發現他沒有惡意,他只是拿著標準作業流程(SOP)一字一句地執行上級指示。如果你情緒激動一點,他還會說「我理解你的不容易,但我也沒辦法」...... 你會很想問:那我們到底該跟誰反映?誰是這個體系裡還能判斷和思考的人?
答案可能是沒有。因為系統已經不需要思考,只需要運轉。越是這類讓人感到窒息的事件,越不容易抓出真正的「壞人」。因為每個人都只做了一點點自己的事,每個人都沒做什麼大的錯事。正是這些微小的、斷裂的責任鏈條,拼湊出了最終的僵局。
這也解釋了為什麼阿倫特的「平庸之惡」引起了那麼多爭議,因為它指向的並不是那些躲在黑暗裡摩拳擦掌的「壞人」,而是每一個看上去沒做錯什麼的普通人。當他們選擇視而不見,機械執行指令時,他們雖然不是惡人,但也成了惡的載體。
思考,才是對抗的起點#
最後,阿倫特在晚年其實也很困惑。她在早期作品《極權主義的起源》中曾把納粹比作「地獄的化身」:集中營是現代人類史上最深的黑洞,它不僅殺人,更試圖殺死人性。她在當時還堅信著,納粹的惡,是徹頭徹尾的、毫無爭議的「根本之惡」。而在看到艾希曼本人之後,阿倫特卻轉向了「平庸」的概念。她在這兩種看似矛盾的觀點中陷入了思考者的困境。
列車砸窗事件當然不是納粹,也遠遠沒有觸碰到極權的邊界。但阿倫特的理論轉變仍然有意義:現代社會把人訓練得越來越專業、越來越分工明確,而當每個人都在循規蹈矩時,真正的責任就被悄悄稀釋掉了。因為這個世界,不是只有喊打喊殺的惡,更常見的,是那些寫在流程裡的惡,藏在冷漠背後的惡,還有披著中性詞彙行走的惡。而對抗它的方法,永遠是多想一點,再多想一點,站在他者的位置上,哪怕只有 3 秒鐘。